74、恶奴

    今年的秋天来得晚,傍晚的风带着暖意。空气中漂浮着桂花香，因为香气过浓，让人觉得有些甜腻。
    几只灰尾鸟栖息在树枝上,正在惬意地梳理羽毛，忽然半空中炸开橘黄色的烟火,鸟儿被惊得振翅飞走。
    西郊马场的内部虽然只对贵宾开放,外围却允许旁人出入，此时入口处围了一大堆人，在人群中央，有几个粗壮的婆子围着一个妇人，看起来凶神恶煞。
    那瘦弱的妇人低着头，神情虽恐惧，双手却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包裹。
    领头的婆子皮笑肉不笑地开口：“我说田氏，你现在染上了怪病。太太是为我们李家的长孙着想,好心把小少爷接回去。你现在这般作态，到底是何苦呢？”
    原来这妇人是田七的妻子,她的丈夫刚出门不久,家里便来了李府的人。这些日子西郊的马场不太平，死了许多马不说,后来还出现一种怪病。
    她前几日只是感染风寒，有些咳嗽。监视的人汇报给那头后,没想到他们竟敢公然来抢孩子。
    若是寻常人家的婆母，田氏也许还会感激她的好心。可李家太太是什么人？这些年她针对田七的动作从来没少过，若不是她男人虽看着老实,实际上也很聪明，否则早就死在那些阴毒的后宅手段里。
    这些婆子先前还客气地劝她，说李家大少爷许是治不好了,因此太太才打算接回外孙。没想到她软话硬话都不吃，便打算动手来抢。田氏没有办法，才抱着孩子从家里逃了出来。
    她含着泪望着她们，眼神脆弱又坚韧，哀求道：“嬷嬷，求求您看在我们一家人，本分守己这么多年的面上。替奴向太太讨个饶，我们不贪图李家的任何东西，平安他以后也只会是西郊的孩子，万万没福分去当李家的孙少爷。”
    可惜田氏掏心掏肺的话，在这些心肠冷硬如石的婆子留不下半点痕迹。
    那婆子冷笑一声，似乎觉得场面功夫已经做得够多，掀起嘴皮，“为了孙少爷的安危，老奴得罪了！”话音刚落，婆子们撸起衣袖便向孱弱的妇人扑去。
    *
    今日邵柠月煮的长寿面很香，面条特意做得很长，麦香浓郁又筋道，碗中还卧着一个雪白的荷包蛋。
    唐心近日不大爱吃猪肉，因此臊子是炖软的鸡丝。葱花翠绿，鸡丝金黄，面汤清亮，看着诱人吃起来更香。
    然而她还是没吃完这碗面条，刚刚咬破蛋皮，正准备享受美味的溏心蛋时，便听到院外“咕咕咕”一声鸟叫，急促而有节奏，似乎是某种野鸟。
    她叹了口气，不舍地看了眼荷包蛋，接着放下筷子，一边向外走，一边拿帕子擦嘴。
    那阵鸟叫声又短促地“咕”了一声，在听到人的脚步声后戛然而止。唐心路过主屋，此时邵柠月正在里屋收拾东西，于是她隔着门帘说，“姐姐，我出去一小会，尽量早点回来。”
    她年纪虽小，做事却最有章法。因此大人们都给她足够的信任，女人只是简单地叮嘱几句，便继续做自己的事。唐心打开大门离开陶家，身影很快消失在南巷子的街角。
    其实她没有走很远，在走到一处嫌少有人的暗角时，便停下了脚步。“我来了。”话音还未落，身后便一阵风声，紧接着一道脆亮不安的声音响起，“心姐姐，田七出事了！”
    唐心转过身，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圆脸小乞丐，约莫六七岁，虽然瘦，看着却机灵讨喜。他叫萝卜，是唐心雇佣的乞儿之一。
    “他现在人在何处？”听到这个不太好的消息，她的脸色一变，却没有萝卜以为会有的慌乱，于是他也在感染下镇定下来。
    这任务是老大派给他的，这是他第一个任务。就算不说那些让他每天能吃饱饭的银子，他都不想搞砸。
    “人因为闹事被扣在了朱雀门。老大要阿青在那看着，要我来告诉你。”萝卜快速地回答。
    朱雀门......唐心眼神一凝，不正是下午在沈家时他们提到出事的地方？沈家人口简单，目前还没有庶出。
    因此出事的只可能是沈齐良。这几年沈家与城主关系匪浅，逐渐谋得些政治地位。
    去年花城主颁布了一些新政策，愿意让有能力的家族负责城中的安全。这朱雀门正靠近沈家负责的那块城区。田七闹事被扣押，很可能伤到了重要人物。
    萝卜见她有些怔愣，轻声提醒她：“心姐姐，若是要看田七，我们要尽快出发了。”
    “不急，”唐心沉吟片刻，突然发问，“马场那边有人看着吗？”
    “马场......”萝卜被问住了。
    他只要负责看着田七一人，本来就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。这次老大因为欣赏心姐姐，还派了阿青去帮忙。马场那边有什么好注意的？
    “没、没有。”他有些心虚地回答，摸了摸鼻子。
    “去马场。”唐心迅速做出决定。萝卜下意识地应了，正准备跟着她走，没想到却被制止。
    女孩俯下身，温柔地按住他肩膀，神色认真，“萝卜，你能帮我很重要的一个忙吗？”
    她的眼睛很漂亮，里面像是有雾气，又像是有星星。萝卜不知道用什么更好词语描绘，只知道被这么一双眼看着，他的心底满是被信任的温暖，“嗯！心姐姐，你说便是。”
    “现在你立刻去陶家，告诉陶娘子要她收拾好东西，找到楚老二。把家里的门锁好。今夜无论发生什么，在我回来之前，他们不要踏出屋子半步。”
    唐心知道邵柠月会明白即将发生什么，也知道应该要收拾一些什么。
    “之后你赶快回去，不必再管田七了，”她顿了顿，眸子里闪过一丝不忍，“若是可能，离开这里吧，越远越好。”
    那场本该发生在冬天的疾病，恐怕已经提早来了，这是乱世的开端。这些话她却无法对眼前的小孩说明白。
    因为她自己都不知道，这次能不能再稳操胜券。继陶秀才之后，她害怕再拉任何一个无辜的人入局。
    唐心揉了揉萝卜毛茸茸的头顶，还是冒着风险说了，“小萝卜，希望你好好长大，日后可以来姑苏城。”多的她没有说，她知道这个聪颖的小孩一定听得懂。
    萝卜黑亮的眼睛里带上水汽，他紧紧地抿着嘴唇，似乎是不想掉眼泪。显然他听懂了。
    小孩很早熟，他没有问为什么，“心儿姐姐，你也是。我会做到的。”
    时间不容再耽搁，两人准备离开巷子。小乞丐很灵活，很快便消失在唐心的视野里。
    唐心在原地站了片刻，努力回忆前世的记忆。前世她八岁时在如是观，还是个负责洒扫的外门弟子。观里戒律严明，她是没机会下山的。
    因此她只知道夷城的瘟疫，却不清楚其中的细枝末节。
    尽管萝卜只负责监视田七，但是他的观察能力已经是佼佼者。西郊马场的事情显然发生不久，而且很隐秘，所以他方才一句都没提。
    难道那场瘟疫最开始是从马场开始的？
    可唐心再三琢磨。还是觉得不对劲。她后来听观里的道姑说起过，这瘟疫最开始是在内城发现的，
    而内城的人口密集，又多是身娇体弱之人，因此才会发展到后来的不可控制。唐心记得最先病死的那户人家，男主人是武将出身。
    听说那武将爱马如命，最喜未经驯化的外域烈马......她突然捏紧手掌，似乎是想到了什么，眼神一亮。
    因为确立了目标，唐心反而从容起来。她没有直接向马场的方向走，而是拐进了一家卖杂物的小店。
    西郊马场。
    先前看热闹的人早在婆子们亮明身份后，便作鸟兽哄散。这些人里面有马奴，也有西郊的人。
    田七的身份原本便是秘密，马奴们只知道他是奸生子，并不知道那奸夫是谁，还以为只是西郊的哪个流氓。再加上这些年主人家明里暗里的针对，众人更视他为下贱。
    马奴们的先祖属于草原上的民族，具体已不可知。他们虽然被奴役被压榨，活着的人待遇却不错，吃的穿的比城中的豪奴还要好。
    田七正是因为被排挤鄙夷，才只能娶了个外族女子。谁能想到，那脾气古怪的孬货竟然是李老爷的种！在场的人基本上没有没欺辱过田七的，知道这真相后可不是都跑了。
    田氏的鬓发全部散落，衣服也被扯破了。这些婆子力大如牛，即使她拼命挣扎，孩子还是落到了她们手中。
    她瘫坐在地上，绝望地大哭大喊。领头的婆子一眼都不看她，以评估货物的眼光打量襁褓中的婴儿。此时空旷的地方前头，突然走来一个人。
    天色渐晚，大门处的灯笼洒下晦暗的光。婆子们眯着眼一时看不清。
    “放下那孩子。”那人不疾不徐地开口，声音冷冽清亮。
    走近来，她们可算看清了，是个十多岁的少年，穿着贵气的蓝缎面袍。虽然还没看清楚五官，单看这富贵的气度和穿着，婆子们都拘谨起来，再没有先前目中无人的气势。
    “您......您是哪家的少爷？”几个婆子都被他出众的气质惊得退后一步。只有领头的婆子勉强镇定，弯着腰，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。
    “沈家青珂。”那少年吐字温润，丝毫不在意她们的慌乱害怕，只是怜悯地看着她手中的婴儿。而抱着孩子的婆子一顿，手微微地哆嗦起来。